大多数工程师看到电极上有哪怕一点锈迹都会恐慌,肯尼斯·哈迪(Kenneth Hardee)和艾伦·巴德(Allen Bard)的电极却完全由铁锈组成。为了找到廉价的太阳能发电方案,这两人一直在设法从手头最便宜的材料里弄出电流来。他们成功了,在可见光的照射下,这 种材料里产生了一束微弱但稳定的电流。
这一幕发生在1975年,然而不久后,硅就开始大出风头。硅的转化率更高,因而成了光伏太阳能电池的基础材料,一直居于市场的顶端。在电学性质方 面,铁锈是无法与硅匹敌的。因此,美国得克萨斯大学奥斯丁分校的这项小小突破,转眼就夭折了。在那之后,大家很少想到铁锈;就算想到了,也是想着怎么去除 掉它。
然而最近几年,聚光灯又转回了这种一度被抛弃的物质上。研究者发现,它并非如一般人认为的那样一钱不值,反而有可能成为一种神奇的材料。在将太阳能 转变成电能时,氧化铁不像硅那么高效,但它有一个硅不具备的长处:能将太阳能储存起来。一片片不起眼的锈斑,或许可以解决太阳能发电的一个顽固对手——黑 夜。
以前,太阳能研究几乎全围绕着转化效率做文章。每天,太阳都在地球上洒下大把能量,一天的供给就比我们一年的消耗还多,然而要将这些能量收集起来并 不容易。目前最好的技术是国际空间站使用的太阳能电池板,它由几种昂贵的稀土元素制成,造价高达十亿美元。但就算是这种技术,也只能把46%的太阳能转化 成电能——这还是理想情况下的转化率,平常还要低得多。至于地球上使用的,则是成本较低、以硅为基础的光伏电池,最多能够转化15%到20%的太阳能。
而现在所亟需的,是找到方法来储存过剩的能量,以便在太阳下山后接着利用。由于太阳能通常只能在产生的同时使用,所以它虽然无穷无尽,在所有可再生能源中所占比重却最低,成本也比火力发电高出20倍左右。
要解决这个问题,最显而易见的办法就是用电池储电。但是电池的能量密度太低,用来给整户人家供电成本过高,而且每隔几年就要更换,是只有富人才能考 虑的选择。还有一个方法比电池好得多,那就是利用太阳能来制造氢。氢的化学键中蕴含巨大的能量,每千克储存的能量是标准锂离子电池的170倍。而且氢的用 途十分广泛,一旦掌握,想怎么使用都行。放进燃料电池,它可以和氧结合发电;与一氧化碳结合,它就成了甲醇生物燃料;如果储存恰当,它甚至可以像其他气体 燃料一样直接燃烧。
要将光伏电池中的电能转化为氢,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这些电运转一台电解器。这可以将水,也就是H2O,分解成氢气和氧气。这个办法或许方便,但效率也够低:在标准光伏电池所能转化的区区15%的太阳辐射中,又有30%损失在了电解过程之中。等到电解完成,你会发现还不如用充电电池来得划算。
水的力量
更好的办法是另找一种导电材料,它要足够便宜,又要能绕过光伏电池,直接用太阳产生的光子来电解水、产生氢气。
一种材料要能直接电解水,就必须在被光子击中时释放出能量刚好的电子。这些电子被激发到一定程度就会从材料中逃逸,并留下被称为“空穴”(hole)的空隙。为了填补这些空穴,一个水分子会献出自己的一个电子。就这样,电子和空穴合力将水氧化,将它转变成氢和氧。
要完成这项工作,硅不是理想的材料,因为它产生的电子携带的能量并不适合。任何材料都需要特定的能量才能使其中的电子从原子中跳脱。硅原子释放一枚电子只需要1.11电子伏的能量,而分解水分子需要的电子的能量至少要有1.23电子伏。
我们可以用一些少见的化合物做出合适的材料来。比如在美国的俄亥俄州,博林格林州立大学的工程师就将硒化锌和硫化镉晶体混合,再加上一种铂催化剂, 释放出了能量刚好的电子。问题是,这样制造出来的装置流程复杂、原料稀有,虽然在实验室里获得了成功,但是高昂的成本使它无法商业化。
于是,研究者重新想到了铁锈。氧化铁释放电子的能量为2.1电子伏,正好可以电解水分子,不过这并不是他们选用这种材料的最主要原因。氧化铁还有许 多好处。它没有毒性,而且便宜得掉渣。此外,它的储量极其丰富,随处都是。相比之下,那些稀土元素不仅价格昂贵、带有毒性,而且受到国际政局变动的影响, 能否获得还不可预知。中国在不久前中止钕的出口时,从汽车发动机到磁铁在内的许多产业都受到了重创。氧化铁就没有这个问题。“没有人控制铁锈。”克劳斯· 海尔加特(Klaus Hellgardt)一语中的,他供职于英国伦敦的帝国理工学院,专门研究用氧化铁制氢。
国际空间站上的太阳能电池板,转化率高达46%,但是它由昂贵的稀土元素制成,造价高达十亿美元。图片来源:NASA
不会再锈
氧化铁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性质,那就是足够稳定。许多材料在水电解的侵蚀作用下都会变形,但是氧化铁可以坚持一年之久,还有人认为可以更久。原因在于,用海尔加特的话来说,“它已经锈得不能再锈了。”
尽管用铁锈将太阳能转变成氢并不是最高效的(最近的研究显示,转化极限理论上是16.8%),然而凭它的储量,完全可以用数量的丰富来弥补效率的不足。
不过,这种灰姑娘似的材料还差一只水晶鞋。“目前它的表现还不怎么样,”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的内特·路易斯(Nate Lewis)说,“这并不代表我们没办法让它表现良好。”
铁锈的物理性质虽然刚好合适,但它并不能单枪匹马就将水电解。因此,过去10年的铁锈研究大多数都在解决一个问题:怎样将它内部的电子拉进水里。
首先要解决的,就是哈迪和巴德在1975年面临的问题。氧化铁的导电性不是很好,因此不能凭借自身的力量将足够多的电子输送到表面,使它们发挥最大 用处。它需要有人推上一把。有一个办法,是从一种被称为“串叠型电池”(tandem cell)的装置中获得额外的太阳能。1991年,瑞士联邦理工学院的工程师迈克尔·格莱策(Michael Grätzel)在铁锈上涂了薄薄的一层二氧化钛。他先在这层涂料上染了色,使它能够吸收更多光子,从而创造出一款染料敏化的太阳能电池。这样就能在不动 用硅的情况之下,简单而廉价地产生出电流。接着,他将这股电流导入下方的铁锈层,就“踢”出了刚好可以电解水的电子(参见《自然》第353卷737页)。
格莱策这台装置达到了4%的转化率,可谓前所未有。不过,这需要再加上两层串叠型电池才能实现。要将电子“踢”上更高能级,就需要输入额外的能量。要不然,铁锈就会将电子吸回自己的结晶基体,在它们逃逸之前将它们重新吸收。
对付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,那就是把铁锈层弄得足够薄,薄到电子能够逃逸,薄到只有几十个纳米的地步。这一点在1975年,甚至上世纪90年代初, 都是不可能做到的。但到了21世纪初,纳米技术取得了长足进步,人类终于有能力操纵材料的物理结构了。于是,一些减少铁锈厚度的巧妙方法被提了出来。
在美国俄亥俄州的丹尼森大学,乔丹·卡兹(Jordan Katz)已经制成了一种薄薄的涂层,由几纳米细的铁锈杆构成。如此纤细的铁锈杆为这种涂层带来了极大的表面积,还能让水渗进铁锈杆之间的纳米裂缝之中。 这使得电子和空穴得以从材料中逃脱,与材料周围的水相遇。不过卡兹表示,这种材料的效率还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市场化的水平。
瑞士联邦理工学院的科学家找到了一种能够市场化的方法。为了协助电子逃逸,凯文·斯弗拉(Kevin Sivula)利用“云沉积”的方法创造出了纳米铁锈,具体做法是将雾状的铁溶液喷洒到材料表面。这种沉积法使氧化铁长成了一棵棵小小的“花椰菜”,在材 料表面形成一片“树林”,创造出了某种分形结构,让电子得以从中逃逸。这种方法是可以大规模生产的。
2012年,斯弗拉的团队造出了一台可以工作的装置,成本还没有玻璃贵,转化率却达到3.6%,与格莱策的装置效率相当,但它不用像后者那样依靠额外的串叠型电池帮忙(参见《自然·光子学》第6卷824页)。斯弗拉表示,他可以在未来几年内把转化率提高到10%。
斯弗拉利用铁锈制成的太阳能装置,成本还没有玻璃贵,转化率却达到了3.6%。图片来源:gizmag.com
不过,他的目标可能面临着一重阻碍,而且吊诡的是,这个阻碍恰恰是由于铁锈层太薄了。任何电解材料都要解决一个基本的矛盾:一方面它要尽可能厚,另 一方面却要尽可能薄。要薄,电子才有逃逸的机会;要厚,材料才可以多吸收光子。一层20纳米厚的材料只能吸收所有可吸收光子的18%;将厚度增加到1微 米,它就能吸收差不多所有的光子——但这时,它们又会深陷在其中。
为了解决这个矛盾,以色列理工大学的阿夫纳·罗斯柴德(Avner Rothchild)及其同事借用了量子力学。他们的装置用一层30纳米的铁锈膜捕获入射光线。光子一进入装置就被导入一个镜腔,腔内有两面相对成V形的 镜子,将光子反复弹射,直到完全吸收。此外,向前和向后扩散的光波还会发生干涉,进一步促进光子的吸收,这个效果在薄膜表面尤为明显。这样,光子和空穴就 能在被拉回之前轻易到达铁锈膜表面了。亏得这个设计,这台装置能够吸收71%的入射光子,但它又足够薄,电子能够从中逃脱。两个因素相加,使它的理论转化 率达到了4.9%(参见《自然·材料学》,即将出版)。
以氧化铁低下的标准来看,这个数字已经十分不错了,但还比不上那些商用的太阳能产品——问题是,真的就比不上吗?
这就要说到铁锈真正的天才之处了,这也是它最终或许能以微弱的转化率击败硅的关键。斯弗拉指出,就算铁锈永远无法达到16%的最高转化率,但它实在 便宜,可以大量生产——这正是他和其他铁锈研究者计划要做的事。卡兹也指出:“最关键的其实不是转化率,而是每瓦特的成本。”他还表示,就算转化率只有 10%,“只要价格够低”,也能击败转化率高达50%的光伏电池,因为铁锈便宜到你可以喷洒在所有东西的表面上。
这正是研究者的目标。按照斯弗拉的设想,他的铁锈“花椰菜”可以涂在类似墙纸的材料上,制成薄片状的太阳能电池,在任何地方都能生产出氢。偏远的沙漠城镇就是一个理想的场所,过滤后的污水可以用作电解的原料。
氢的问题
当然了,在这个梦想能够实现之前,还有几个问题必须要解决。比如海尔加特指出,水一旦分解,“就等于造出了一枚炸弹”,因为氢和氧会剧烈反应,发生爆炸。还有一种比较温和但同样糟糕的结果,那就是分开的氢和氧又重新结合成水,只是温度比原来略高。
将氢气和氧气分开还算简单。在斯弗拉设计的电池里,就有一层薄膜把氢和氧吸到不同的地方,让它们分别形成气体。海尔加特的想法则有所不同:在他看 来,如果根本用不着氧,又何必把它制造出来?因此,他设计用低档废水来“吃掉”氧。氧不会变成气体,而是和水中的有机化合物反应结合,只让氢气安全地析出 到储存罐中。
太阳能或许将步入铁锈时代,但在这个梦想能够实现之前,还有几个问题必须要解决。图片来源:wordpress.com
最后还有一道难题:铁锈电池虽然可以用制造氢气的方式储存太阳能,储存环节却会遇到特有的困难。氢气是出了名的难以保存,一定要用昂贵、坚固、不会腐蚀、也不会爆炸的容器盛放。也正是这个困难,使得人人叫好的氢经济前途渺茫。
对此,科学家仍在研究种种方案。除了燃料电池的持续进步,好几种新的方法也在尝试之中。比如不久前,在澳大利亚的新南威尔士大学,研究者就用纳米级 的硼氢化钠来储氢。硼氢化钠是一种盐,一般来说要加热到550℃,储存在其化学键内的氢才会释放出来;但是在纳米尺度下,它在50℃就开始放手了(大量析 出仍需加热到350℃)。对于多种尺寸的便携储氢技术而言,这是一个前途光明的进展。
前途虽然光明,但这个进展或许并不是必须的。简单的罐装氢气,像露营燃料那样就地储存和燃烧,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。这正是“储存阳光”公司的负责人 布莱恩·霍克罗夫(Brian Holcroft)所持的观点。在他看来,这样的简易装置在那些日光充裕但能源设施短缺的地方,比如肯尼亚,刚好可以有所作为。他已经同瑞士联邦理工大学 合作,允许他的公司用“串叠型电池+氧化铁”的装置,在电网之外解决供电问题。他还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装置弄上发达国家的屋顶,让屋主不接入电网就能获得 氢燃料和电力。
或许,连串叠型电池都不是必要的。用铁锈中的电子分解水的实验已经进行了几十年,其中产生的灵感或许能将哈迪和巴德最初的梦想从过去推向未来:那将是一台由铁锈制成的光伏装置,尽管转化率不高,却可以储存太阳能。
“撇开转化率的问题,一块铁锈电池既可以生产燃料,又能发电,还可以两者同时进行,” 卡兹说,“它可以在白天用电高峰时段发电,并在用电量下降时生产燃料。”考虑到太阳能发电的经济现状,哈迪和巴德在1975年产生的那道微弱电流,或许终 将发展成惠及全球的可再生能源。或许,未来会是铁锈的时代。